{SiteName}
首页
婴儿黄疸指数
肝细胞性黄疸
新生儿黄疸预防
新生儿黄疸护理
新生儿黄疸治疗
新生儿黄疸用药

西蒙middot范middot布

西蒙·范·布伊,英国作家,年生于伦敦,具有八分之一中国血统。出版于年的《爱,始于冬季》获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

?kazuokasai

树木摇曳的城市

(英国)西蒙·范·布伊

刘文韵

1

有一天,乔治·弗拉克收到了一封信。是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邮票上有一只鸟。鸟的翅膀宽广而舒展着。它翱翔在一片树林的上空,身上有着红色的斑点。乔治在想,不知道这只鸟正飞向某处,还是刚从某处离开。

起先,乔治觉得这封信送错了人,可是信封上的名字是他的名字,地址也是他家的地址。

他把信打开,里头有一张纸,上面有蓝色的字迹。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有着一头棕色头发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一条海军蓝的涤纶裙,裙子上有很多的小红心。她的头发上还有一个粉红色的发卡。她的一双手小小的。

信纸上的字母差不多都成了圆圈,像一个个杯盏,每一个都因为盛着小小的愿望而变得沉甸甸的,牢牢地固定在了信纸上。

乔治读信的时候,他的嘴开始张开,他的喉咙里传出了低沉的呻吟声。

他将信纸拿得更近,又读了好几遍。

然后他放下信纸,环视了一下他的公寓,就好像在每一个蒙着灰的角落里都有人在盯着他看。

壁炉上只有一张他的伯祖父萨拜因先生的照片,他像乔治一样,毕生都一个人住在城里的某处安静的区域。

乔治莫名地在不同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的脑海中浮动;他在琢磨着这些字的意思。

当乔治发现自己在厨房里时,他下意识地伸手拿了茶壶。也许是因为他正心不在焉,他得以将茶壶摔在了地上。当他试着捡起碎片时,他发现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停发抖的双手,他的手上有好几处都被割伤了。

血染在了破碎的瓷器上;大滴大滴地落在了白色的水槽里。

乔治坐在浴缸的边缘,用旧绷带将他的手包扎起来。他想象着在每一寸的白色绷带上写下他自己的一生。他会选择什么样的词句;他所写的东西会不会有些并不符实;他是否会提到自己想做而未做的事,相见而未见的人?乔治坐在马桶盖上,看着自己绑着绷带的手,他这样坐了两个小时。当他开始感觉有些昏昏沉沉时,他脱去了衣服钻进了被褥。鲜血浸透了绷带,床单上留下了血渍。

屋外,一辆消防车疾驰而过,呼啸的警报声忽高忽低:警报声时而逼近,时而远去两者中间,难以辨别。

天黑的时候乔治已经睡着了。当人们陆续回家后,城里的各个厨房都相继亮了起来。在乔治进入他的第一个梦境时,这个未知的世界还一如既往地运作着。有人穿着厚厚的外套在他的门外遛狗。女人们看着电视睡着了;另外一些则因某些无良的原因而彻夜不眠。同其他的城市一样,这里也有许多孩子从楼上的窗户观察着外面的马路和街道,他们的头脑中形成了很多的小问题,就像雨滴那样在第二天的早晨消失不见。

第二天乔治睁开眼时,他的眼睛是湿润的。他的身体也是僵的。他伸展四肢,就好像刚从冬眠中苏醒。

窗外的天空明亮亮的。黄色的太阳光芒透过窗帘上的小孔在床上形成了一些花纹。这些花纹伴着云朵的飘移而时隐时现。

乔治的第一反应是他做了个梦,但是生活立刻将他泼醒。他看到桌上信封的一角。那个小女孩的照片就在信的旁边。

厨房水槽边缘上的乔治的血渍已经干了,现在变成了深红色的圈。桌上的碎水壶片还没有清理干净,它们看上去就好像古老文明的残骸。

乔治没有去上班,也没人给他打电话询问他是否病了。

他时不时地检查一下信封上的地址,看看是不是寄错了人。然后他再看看照片。又读了一遍信。

他一直在床上待到天黑,第二天也做了完全一样的事,他每隔几小时吞吃几片安眠药,在半睡半醒间脑中充满了童年的回忆。

半夜的时候,乔治突然醒来,满身是汗,呼吸急促。在起先的几秒,尚未完全消失的梦境让乔治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而现在的自己是处在过去的某一刻将要再活一遍——并且记得过去的所有,也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对即将发生的任何事都了如指掌会是什么样的?这个想法带着他,又将他领到了另一个梦境。

第二天的中午,乔治才完全醒来。他在床上坐了一个小时,试图像拼拼图那样整理他零乱的思绪。

当他躺下身来又沉沉睡去时,思绪的拼图自己动了起来,童年的那本书被打开了。乔治听见他父亲拿着钥匙打开前门的声音。他从办公室回来了。他的西装上有在办公椅上坐了一天而形成的褶皱。小小的乔治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里,被电视机牢牢地吸引住。他想要被注意到。他想要像一颗河里的石子那样被舀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每天晚上当爸爸回家时,乔治都屏住呼吸,就像一个躲在舞台一侧的替补演员。乔治一直都准备着作出他最精彩的表演。

在梦里,乔治觉得自己正向电视机伸出手去,当叫喊声变得越来越大时,他也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得更大。如果他们离婚就好了。学校里的孩子因为缺乏父母的关爱而被扯得粉碎,只留下从前的他们的外壳——乔治感到羞愧无比,只希望在无聊的午后他的父母能同他一起待在公园的池塘边。

而事实上,童年的乔治就像一颗小卫星环绕着他的父母不幸福的世界。

然后他离开了家。他的父母依旧待在一起,直到有一天他的父亲从他的办公楼上跳下。乔治想象着他的雨衣飞起的样子,然后是重击,折断的四肢;人们惊诧地围在四周;某个人被毁灭的一天。

在葬礼上,乔治哭了,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死了,而是因为他从来就不了解他。如果悲伤分成等级,他的悲伤则为愧疚的下一级。

收到那封信后的第三天,乔治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缝。他想象着自己正行走在北极的某个小平原。

然后他睡着了,开始做了这个梦。

他走过雪地后,看到了照片上的那个小女孩。她正穿着有小红心的裙子向他招手。在梦里,所有的小红心都在跳动。乔治走近后,他注意到她有蝴蝶的翅膀。他向她伸出手去时,她拍动翅膀笑着飞走了。她的笑声让他感到快乐。醒来后,乔治试着保留这个感觉,又将其延续了几秒钟。在他的心里,一些没有发生过的事会驻扎逗留。

下午的时候,乔治在他安静的卧室内喝茶。他擦去手上的血渍,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将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挨个洗了个遍。他彻底打扫了一下他的公寓,将很多在过去无比珍惜的东西都扔了出去。

第五天,乔治透过他卧室的窗户,注视着后院光秃秃的树木,孩子的玩具,还有一只装了半桶泥的花盆。

虽然乔治住在城里,他晚上常常待的那个后房却非常安静。有时甚至还能听到邻居家的狗的叫声和它轻轻的抓门声。乔治不明所以地感到这些声音令他安心——但是在他的家门前驶过的公交车将道路压得嘎吱作响的声音却令他感到不安与沮丧。

十年前大学毕业后,乔治慢慢地对他朋友都如何过活失去了兴趣。他对电话上闪烁的小红灯感到害怕,因为小红灯表示有留言需要他来接听。他从不参加聚会,也故意忘却生日。他没有同他真爱过的那个女人待在一起(她结婚了,住在康乃狄格)。他的母亲有一天突然死在厨房的餐桌前,连茶都没有喝。他的手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疼痛。他的姐姐成了单身妈妈,而她的儿子(多米尼克)则患有唐氏综合症。他的工作枯燥乏味,他感到自己的人生顶多就是宇宙中的一盏灯,在历史的某一刻发一次光,然后就被永远遗忘。

乔治有好多年都不曾拥有电视机。电视机会令他感到迷茫与孤独。乔治家附近的那个邮局最近在墙上安了个电视机——以此来安定排了很久的队伍而失去耐心的人们。乔治于是去别处买邮票,以此来躲开那个他觉得一无所知却滔滔不绝不肯罢休的声音。

但是乔治的邻居们却非常喜欢他。他的公寓在绿点老人之家的顶层,而且乔治所在的那个套间是唯一一个不属于“老人之家”的房间。这个房子在建造的初期是计划有一个全职护士的,可是多亏了现代社会各种各样的药片,居民们不再需要专业的护理。乔治甚至还能听到他们互相亲密,偶尔的打斗,还有哭泣的声音——如果他拿一个玻璃杯按在墙上仔细听的话。

之前的那个住客——有给他的信时,人们还是会讨论他——是一个波兰来的木工,他在他的墙上打洞,然后用大半夜的时间再又割又锯地把洞补上。

乔治·弗拉克不是没有兴趣爱好的。他喜欢:

一、大大的中国式的风筝

二、穿着浴袍捧着一盒巧克力葡萄干坐在窗边

三、新波派欧洲电影(仅在绿点的艾瑞克和伯特的小电影院看得到)

四、星象

五、天鹅绒的便鞋

六、在公园里没人的时候从保温杯里喝咖啡

七、他收集的全世界的史努比(中国的,北极的,俄罗斯的,澳大利亚的,等等等等)

八、大卫·鲍伊的歌

九、一只已经死去了的名叫戈达德的猫(它的名字叫起来就好像“天啊”)

十、一场让所有人的计划都泡汤的大雪

乔治最后一次认真地谈恋爱是同戈达德,戈达德是一只流浪猫,有一天它在屋外突然出现,见到谁都迎面扑上。乔治同戈达德盖着同一条毯子睡觉,有时乔治醒来时,手里握着戈达德的爪子。在绿点老人之家住了一年后,一个星期日的上午乔治出去买橙子和沙丁鱼,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戈达德跑掉了。它从开着的窗户钻了出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沿着安全梯爬了下去。几分钟后,戈达德被一辆公车碾过。有个人把它放在了一只鞋盒里;它无力的身子就好像一袋散了的骨架。那天晚上戈达德死了,乔治赤身站在安全梯边,直到天黑下来,路灯一个街区接一个街区地点亮。然后一个邻居发现有个一丝不挂的人站在安全梯上大声吼叫。自杀是一回事,但是直面自杀则根本谈不上。乔治爬回了屋内。他那天没有吃例行的巧克力葡萄干晚餐。滚落了一地的橙子也没有被拾起。乔治手里拿着那封信,还有小女孩的照片,静静地坐在卧室床边的木椅上。他想到了戈达德用头蹭他的腿的感觉。乔治待在房里差不多一个星期都没有见人,那天乌云渐渐地在城市外围聚集,然后一瞬间突然大雨滂沱。乔治看见窗外密不透风的乌云向他卷来。大树被吹弯了腰,就好像有许多看不见的手压在了树的上头。街灯完美地洒在雨中,随着水滴落下。车辆只得靠边停下。雨伞被吹开了花,就好像逃窜的乌贼鱼。乔治从椅子上站起,走到衣橱边从里头拿出一条毯子。厨房的光线在这个暗淡的午后让人感到特别舒服。他向厨房走去,可走到半路又打消了泡茶的念头,他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打算整晚就待在那里了。那时是傍晚六点。他坐了下来,将毯子展开盖在腿上。他穿着天鹅绒的便鞋和浴袍。雨水轻轻地敲打在窗户上,然后顺着玻璃流下,窗户上的雨水把后院给放大了。漆黑的屋顶在雨中发亮,一小群鸟儿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乔治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会永远地这么微笑。每一张照片都是谎言,他心想——它们只是真实事件的支鳞片爪。空中的乌云从一边飘到了另一边。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黑暗所笼罩。乔治将小女孩的照片贴在了脸颊上。在他的脑海中,他似乎能够感受到她的想象。然后她的心在他的心内跳动,他突然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渴望,这个被寄来的女儿——穿着有小红心的裙子,来自一个树木摇曳的城市:他在那个地方曾无数次地被充满希望与失望的咒文所召唤。

2

暴雨过后,黑暗笼罩了这个湿漉漉的城市。

乔治那晚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以至于在他意识到之前,夜晚已将他的脸庞印刻在了窗户上。透过这张脸庞,远处城市的灯光在大风中忽隐忽现。乔治向前探了探身。他面前的那个人影也向前探了探身,就好像做好准备要听一个小声诉说的秘密。乔治想象她女儿的手正抚在他的脸上,就好像一个盲人摸着路向前走。他在想不知道她的感觉是什么。

她会触摸他的脸吗?

她会想知道他的双眼诉说的故事吗?

她会觉得这张脸英俊吗?

也许她会在这张脸上看到她自己。

再然后,也许在某个时候,这张脸会成为她所牵挂的对象,她渴望见到这张脸,当她在半夜里从噩梦中惊醒时,这张脸会给她带来安慰。

乔治扯开一包巧克力葡萄干,一块一块小心地嚼着。他决定给他的姐姐写封信。自从收到小女孩的照片后,乔治又激起了曾经的对他姐姐的爱;这份爱已经被埋于他生活的碎砾之下。当年他们的母亲在长椅上过世,手中还抓着酒瓶,自那时起,乔治和他的姐姐便相依为命,虽然他们交流不多,但是他们有时在车里的时候会手拉着手,有时也会一起边做饭边听大卫·鲍伊的歌曲。

有一年复活节的时候,乔治在她的卧室外放了几幅兔子的图画。那天下午当他在厨房的垃圾箱里看到这几幅画时,他怒不可遏地冲进她的房间,一把抓起她正在上色的彩蛋把它们扔在地上,然后一脚踩了下去。

乔治的姐姐直到长大成人才明白她的弟弟曾经是多么地敬仰她,也明白了没有了她的友谊,他的生活是多么的孤独。可是那时乔治已经彻底地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乔治在想该在给她的信中写些什么。他从一个抽屉里找到一支笔和几张纸,然后在桌边坐了下来。他想打开台灯,可是里头没有灯泡。然后他想起楼梯下的壁橱里有两盒灯泡。于是他走去拿了一个。

几个星期前,乔治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地方。他觉得那是一家商店。窗户里有几盒尿布,有一些被太阳照得发白的盒子,里头是蒙着灰尘的玩具,另外还有一摞女人的衣服以及三盒脏脏的灯泡,乔治看到这三盒灯泡,便想起了他自己也需要买灯泡了。

当他想要走进那家店时,他却发现门是锁着的。他向后退了几步,想看看是不是哪里写着营业时间,这时,门上的小面板打开了,一张脸露了出来。

“什么事?”那张脸说。

“那些灯泡多少钱?”乔治问。

那张脸上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什么灯泡?”那张脸问。

“窗户里的灯泡——多少钱?”

那张脸收紧了,似乎有些不安,然后不见了,门上的小面板依旧开着。

过了一会儿,那张脸回来了。它好奇地瞪着乔治·弗拉克。

“那么,多少钱呢?”乔治问。

那张脸笑了。

“一美元,”那张脸说。

“一个还是一盒?”

“一盒。”

“好极了,”乔治说。“我要两盒。”

“好的,”那张脸说,“一共两美元。”

“税是多少?”乔治问。

“好吧,一共两美元十九美分,”那张脸说,然后又笑了。

一个星期后,那家店突然遭到警察搜查,紧接着又被嘴里叼着烟的城市工作人员用木板给围了起来。

乔治在楼梯下的壁橱里找到了他搁在那里的两盒灯泡。他拿出一个装在了台灯上。

他还没有完全把灯泡拧紧它就亮了。

然后他开始给他姐姐写信。

她是一个单身母亲,她的儿子叫多米尼克,他患有唐氏综合症。自从多米尼克出生起,乔治就从未同她说过话。乔治所知道的无非就是她在加拿大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度假滑雪时,在一天晚上,生下了他的侄子。当乔治写下他姐姐的名字时,他想到多米尼克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

绿点老人之家

顶楼阁楼

亲爱的海伦,

我知道我从未从来没有如此给你写过信,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要去瑞典了。我还想要向你解释我不跟你联系的原因是因为我感到很遗憾,你的生活被毁了。

今天下午我坐在窗边看雨。我在想我的生活——不过同以前不同。我觉得自己不再为你感到遗憾,海伦,或者是因为那件事为我们感到遗憾。

我坐在这里的时候,生活正没有我而继续进行。

如果不是几天前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件事,我不会明白你同多米尼克的生活——虽然时不时会比较艰难——也许充满了我们做孩子时从未体会到的那份快乐。

我很快就会来看你。

行吗?

你会在车道上看到我的车灯。我会提着超市的白色塑料袋,里头是我买的吃的东西。也许我们三个在一起可以做做饭,……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我不能说我们做的很好吃,但那不想是重点,而且你有没有发现自从货架上安上了自动洒水装置后,食品的质量就提高了吗?我现在还说不准我什么时候会去看你,但肯定是在今年年底之前。

在这之前我得先做几件事——去一些地方,见一些人,我自己也得变成另一个人。有一个人,我对她而言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而我自己先前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祝我好运……

你的弟弟,

乔治汤姆少校

p.s.我觉得我的护照还在搁在你那边的属于妈妈的那几盒东西里。你能不能尽快把它寄给我?事关多命。

p.p.s.我以前有一只猫——但是它被车撞死了。我多么希望它能见见多米尼克——他们本可以在一起玩的。

p.p.p.s.我很后悔有些事情没有做——而不是做了某些事情——很奇怪,是吧?

p.p.p.p.p最后:你还喜欢大卫·鲍伊吗?

此信附:两盒巧克力葡萄干

然后乔治划去了他的名字,写上了“汤姆少校”。

几天后,乔治办公室的人事科打来了电话。他们总是叫他弗拉克先生,乔治让他们叫他名字,可是他们不这么做。电话那头有两个人,有的时候甚至都搞不清谁在同谁说话。乔治始终看着他的天鹅绒便鞋。过了十分钟,乔治的老板接过了电话。他听起来好像在嚼什么东西。他来自郊区,是个粗野的男人,他会在自以为没人注意的时候抠鼻子。

乔治说他不知道他们给他打电话有什么事。他的老板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然后他告诉乔治他被解雇了。乔治叹了口气。

“那么,好吧,”乔治说,“因为我要去瑞典待一段时间。”

那头很安静,然后他的老板说:“该死的瑞典在哪里?”

“在斯堪的纳维亚那里——那个什么地方,”乔治边说边找那盒打开了的巧克力葡萄干。

过了一周,他的护照寄到了。包裹里有:

一、一副大人手套

二、一幅孩子画的鲸鱼,边上有用蓝色和黄色的蜡笔写的“祝你好运!”

三、一封来自他姐姐的信

四、一个单子,上面列着他们小时候一起做过的吃的东西

五、那三幅画中的一幅,它在彩蛋事件后被偷偷地从垃圾箱里解救了出来

来自他姐姐的信是写给“汤姆少校”的,署名是“地面控制”。一条短短的PS.写着:“你真的达标了。”

3

在去机场的路上,乔治坐的出租车抛锚了。出租车司机用北印度语诅咒着,然后一把抓起仪表盘上的一个塑料小神像,冲着神像的脸大声叫嚷。

乔治向前探去,告诉司机说他有一个从未见面的女儿现在正等着他,而且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同她见面。司机给了神像一个吻,然后将之放回原处。他推开门,跑到了布鲁克林——皇后区高速公路上,挥动着胳膊。乔治注意到他穿着便鞋——上佳的皮质。几辆车紧急刹车停了下来,差一点撞上了一辆奇异面包车。面包车司机从车里跳出来,走到出租车司机的跟前。他的胸膛逼着出租车司机的脸。后头几辆车的喇叭声突然停了下来。就在面包车司机似乎要抡起拳头砸向出租车司机时,他们两个人握了握手。后头的车又开始按喇叭了。乔治爬进了面包车。面包车的后视镜上挂着一小面波多黎各的国旗。司机在车流中穿来穿去,就好像在给高速公路缝线。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罐红牛饮料从杯架里掉了出来,全洒在了乔治的天鹅绒便鞋上。司机大笑。乔治能够听到货车后头的面包被撞来撞去,闷闷地敲在车板上。他们终于到了纽瓦克国际机场后,司机看着乔治大声叫道,“快走,混账东西,快走。”乔治抓起包,跌出了面包车。然后他穿过大门全力跑向航站楼。办理登机手续的那个女人有一颗玻璃眼珠。她告诉乔治说离登机口关闭只有五分钟时间了。这时,一个戴着镶有冒牌钻石的金丝边眼镜的壮硕的美国黑人开着一辆机场高尔夫球车正巧经过,他叫乔治赶快上车,然后他们按着喇叭拨开人流向登机口径直驶去。有一次,飞机在巡航飞行过程中,乔治身边的几位乘客都睡着了——就好像跌入了自己生命之潭。乔治回想着自己去机场的经过。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这些人了。陌生人之间的爱只在几秒钟内发生,却能延续整个生命。然后他回想起六年前的那晚,他在纽约城的周边同一个瑞典的旅社办事员一同在一个卡车加油站待了一夜;那个夜晚是一个开端,因为那是他们唯一共处的一夜。想到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意外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共度一夜,并且而后诞生了一个最珍贵的人,这真是件奇妙的事。六年前,乔治患上了神经衰弱。他不想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穿着内裤坐在长椅上等待。他决定自己开车去马萨诸塞洲参加他过去的女朋友的婚礼,并且在呈上蛋糕的时候开口要钱。他似乎能看到自己被关起来,被制度化。他想象着自己穿着浴袍坐在玫瑰园旁边的长椅上,护士们从身边经过,就像天鹅一般。这是何等美好。婚礼是在星期六的上午。乔治星期五离开家,一刻不停地开着车,直到他的神经无法支撑。他从接下来的那个出口下了高速公路,跟随着前头的车辆。他在想在那辆车里的人是什么样的,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知道自己不会有机会看到他们的脸,他们的车灯也即刻便会消失,他们也会驶进他无从得知的地方。然后乔治看到了一个红色的霓虹灯告示牌。瑞德餐馆始于年他停下车,然后走了进去。服务员穿着带有褶领的白裙以及黑色的马夹。桌上放着塑料花。外头的狂风呼呼地撞击着窗户。这个小餐馆的对面,差不多五百米开外,是一家监狱,亮着灯。餐馆的墙上有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橄榄球运动员的照片。停车场上笼罩着积雪。天气预报说当晚有暴风雪,服务员们时不时地看看窗外,指指点点。银器薄如纸片。乔治用一只手便将他的勺子扳折了。这把勺子令乔治联想到孩子的小手。每一张餐桌上都低低地垂着灯影。乔治点了当天的特餐。他喝完健怡可乐后,服务员给了他另一罐。乔治的嘴里塞满了面包,因此当她将可乐放在他的面前时,他只能点了点头。一个男人带着他幼小的儿子进了厕所。他们两个都戴着领带。小男孩不停地想要抓住他爸爸的领带。厕所的门口有一个大鱼缸,里头只有一个龙虾。乔治在想这只龙虾在想什么;也许它在猜想别的龙虾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乔治也去用了厕所,回来时,他的食物已经送上了。鱼缸空了。乔治痛苦地吃了几口,然后便专注于那几勺令人难受的凉拌卷心菜,卷心菜有一半掉出了盘子。屋外的野餐桌上堆着厚厚的雪。邻桌有一对夫妻在共进晚餐。他们同乔治差不多年纪。他们戴着围巾,边吃边大声地笑。他们点了一瓶红酒,红酒送上的时候,酒瓶上还包着一条餐巾。为什么每个人的生活都如此完美?在餐馆的另一侧,一个父亲将他的女儿高高地举起,就好像他刚把她从地里拔出一般。乔治感到有些头晕。窗户上挂着塑料的雪花。乔治付给服务员的小费是他过去的女朋友的生日,19.72美元——比那顿饭本身更贵。他知道他离第二天婚礼的举办场所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因此当乔治看到餐馆不远处有一家旅社的告示牌时,他便随着闪烁的箭头向那儿开去。旅社有一连串的小木屋,每一间的门都是同样的颜色。停车场上排满了货车,货车的引擎就像猪鼻子一般,冲着月光忽隐忽现,时不时地喷着烟。司机们都四下闲逛着,抽着烟,跺去靴子上的雪。登记台的上方亮着一盏长条日光灯,灯罩不见了踪影。柜台上的烟灰缸里满是烟灰,但是没有烟蒂。柜台上还有一本月历,上面是一张麦克货车的照片。乔治按了按铃,然后等待。可是没有人来。正当他要转身离开时,一个有着黑色短发的女人出现了。“抱歉,”她说。“没关系,”乔治说。她的脸上长有痘疮,但是她的双眼非常漂亮。她的头发不很整齐,也许是她给自己剪的头发。她说话带有口音。她说话的时候,就好像在唱歌。“一间房?”她问。“对,谢谢,”乔治说。“你是司机吗?”她说,眼睛注视着登记册。乔治想了一下,记起了屋外停着的那些货车。“不,”他说,“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个女人笑了起来。“,”她说。“在三楼。你怎么付钱?”乔治把他的信用卡递给了她。“无烟——有问题吗?”“我不抽烟,”乔治说。那个女人看了一眼他的信用卡,然后大声念了他的名字。“乔治·弗拉克。”“对,”乔治说。“这名字很有趣。”“是吗?”“听起来像个假名字。”“这个,不是假的,”乔治说,“我多年来都叫这个。”“好吧,这是你的钥匙,乔治·弗拉克。”乔治接过钥匙也谢过了她。然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像通常那样径直走到房间倒头就睡,相反地,他向她转过身,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我喜欢你的声音。”那个女人向他挨近了些。“瑞典。”“哦,”乔治说,“那么你很喜欢这场大雪了。”“的确,”她说。“你在这儿做什么?”“你是指,在纽约这个不着边际的加油站工作?”“是的。”“一言难尽,乔治·弗拉克。你又为什么在这里?”“我也一言难尽。”一辆卡车驶过门廊,向着酒吧的方向不见了,只留下一股烟味。“你要不要待会儿来我的房间和我一起看电视?”乔治说。“好的,”那个女人头也未抬便作了回答。“我过两个小时下班。我需要带什么东西吗?”“带一些橙汁吧。”“要不要巧克力葡萄干?”她说。“这是什么东西?”乔治说。“你看了就知道了。”一个小时后,玛丽同乔治一起坐在了他的床上。房间的氛围令人沮丧。烟蒂在地毯上继续烧着,一条运动裤被揉成一团塞在了抽屉里,烟灰缸满了,有一个瓶盖滚落到了床底。他们没有看电视,取而代之,玛丽告诉乔治她来纽约寻找她父亲的故事。她的母亲说他是一个卡车司机——至少在年的时候是这样的。“你选了一个好地方,”乔治说。“我想是的,”她说。“你在这儿多久了?”“差不多三个月了。我下个星期就回去,因为我的签证到期了。”“那你没有找到他?”“我以为我会认出他来的。”“至少你做了努力了。”玛丽将几颗巧克力葡萄干倒在了乔治的手上。“我的父亲死了,”乔治说。“这就是你那么不开心的原因吗?”乔治想了一会儿。“正是,”他说。“那你为什么来这儿,乔治·弗拉克?”“我也不知道了,”乔治说,他钻进了被子。然后玛丽吻了他。接下来,他们躺在彼此的臂弯里,互不言语。第二天早晨乔治醒来的时候,玛丽已经不见了。床上满是巧克力葡萄干。他错过了婚礼。电视机的屏幕上反射出房间的景象。他洗了个澡,然后开车回了家。高速公路上没什么车辆。

4

乔治乘坐的飞机降落在斯德哥尔摩机场时,天还没亮。停机坪上的飞机周围划着黄线,黄线内部排着一辆辆无可事事的桑塔纳。一群人站在行李车的周围,他们抬头看见飞机里的人透过小窗户向外张望。他们中的几个人脖子上还挂着蓝色的耳罩。

一个孩子哭了起来。乔治以为他旁边的那个人睡着了,可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络腮胡子,就好像在检查乔治有没有将它偷走。人们郁郁寡欢地向入境口走去时,乔治注意到那个坐在他旁边的男人有一条腿瘸得很严重。没过多久他便被落在了后头。三个机修工坐着电动车从一侧经过。检查护照的那个女人几乎看也没看乔治一眼。然后他便突然开始等候行李了。他认出了同一架飞机上的几个人。大多数的乘客都是瑞典人,他们用着歌唱般的嗓音小声地说着话。他无法相信这事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他是一个父亲——他现在身在瑞典。这个往常他连想都不敢想,并且将之视为噩梦的情形,现在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生活对他发出了召唤,并且,不加细想,他采取了行动。他在想也许自己正在成为他一直以来想变成的那个人。在飞机上的时候,乔治列了一连串他可能会喜欢做的工作,他想靠这个来赚些钱支付以后在美国和瑞典之间的往返机票。或者也许他想要在瑞典住下。说到底,他喜欢大雪的天气,并且他自己有一辆赛博车。一个小女孩坐在行李车的边上,两条腿伸在车子的外头来回摇晃。她这么坐着,就好像在全家旅行的最后一天坐在码头上一样。她的双眼慢慢合上又张开。又有几个小孩子走了过来,他们也同她一样——坐在空荡荡的行李车上,晃荡着双腿。行李区非常明亮,只是感觉有些落寞。人们注视着传送带上的一个个箱子和盒子。乔治坐在他的公文包上,就好像骑着一匹小马。他的公文包里唯一装着的是小女孩的照片,一张戈达德的照片,他的姐姐寄来的东西,另外便是几盒巧克力葡萄干。这是乔治第一次希望自己还保留着他的母亲过世时留给他的那笔钱。那些钱他并没有用来偿还贷款,而是买了三十双天鹅绒便鞋和一些从中国进口的精美的风筝——这些风筝他一个都没有保留下来。在这三十七只他从中国邮购来的风筝中,有十二只在从新泽西的悬崖边放飞时被扯坏了。另外的一些则在飞行的过程中坏掉,然后点缀了麦克伦公园的树林。乔治突然想到,如果他坐的那班飞机坠毁了,那么原因很有可能是他的某只失踪的风筝架在了挡风玻璃上,因为它想要随着飞机一同起飞。每个人都领了行李,然后似乎都向同一个方向走着。乔治跟随着他们。如果有海关,那么乔治也不确定他何时过了关。他跟着人群通过自动扶梯来到了一个火车站台。他觉得自己一定在很深的地下,因为铁轨的上方似乎就是天然的岩石。站台上一层不染,乔治似乎能够听到显示下列火车何时到达的霓虹灯所发出的低低的滋滋声。站台的报站都是先用瑞典语,然后用英语。乔治在位于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火车站内的自动取款机拿了点钱,那台自动取款机叫做Bankomat。他的口袋里有几千克朗——可是他对当地的货价一无所知——乔治站在了等候出租车的队伍中。一个穿着黄色连身衣裤的高大的男人指挥着人们上出租车,这里所有的出租车都是桑塔纳。排在乔治前头有一个坐轮椅的女人,当协调员在等有不同型号的出租车来,可以让她上车的时候,她只得坐在另一侧等待。乔治在想为什么没有人可以帮忙把她抱上车。他甚至想自己来帮她,但是也许唯一一个能被允许抱她的人是她的丈夫。出租车司机有一颗大大的脑袋和稀少的白发。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手臂上写有“出租车”。他的两只耳朵上都戴着粗粗的银质耳环。在酒店,前台的女士告诉乔治说他必须等到下午两点才可以订房。他叹了口气,她问他想不想要将行李留在那边,然后到什么地方去吃早饭。那时是上午十点,天渐渐地亮了。他在行走的时候,天下起了雨。起先的时候雨不大,令人心旷神怡,可是不久雨大了起来,乔治浑身都湿透了。他一直往前走,想要找个地方喝杯咖啡,可是沿街的都只有办公室。他希望有人能叫住他然后同他说话。他想要告诉那个人这是他在瑞典的第一天,他来这里是要见他的女儿。乔治在想沿街的办公室是否普遍都有又大又清澈的窗户,因为他满目所见皆是。乔治时不时地停下脚步,看着办公室里的人开会的样子,或者是秘书在办公桌的下面将高跟鞋换成平底鞋。在一扇大窗户前,乔治不顾倾盆大雨站立了很久,他一直注视着里头的一个将头发扎成一个发髻的美丽的女人。她在擦一面用了很久的镜子的镜框。在她身后的架子上是一个小微波炉,上头有很多黑色的指纹,尤其是在门的周围指纹格外多。当乔治看到一个背着写有“国家博物馆”的购物袋的女人时,他向着同她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希望能找到这个博物馆,这样他就能避一下雨,然后坐下休息一会儿。所有的地方似乎都关门了。这几个小时,乔治一直都在雨中走着。他从来没有湿成这样,也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当他终于在酒店里订上房间后,他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穿着酒店的浴袍坐在了他的床上。他把双脚擦干,然后用吹风机对着他的天鹅绒便鞋吹了半个小时。他把信从口袋里拿出,看了看地址。她在斯德哥尔摩的一个叫做瑟德马尔姆的地方。他拿起电话,照着信上的号码拨了过去。一个小孩子接了电话。“喂?”乔治说。“嗨,”那个小小的声音说。然后安静了几秒钟。“妈妈,”那个声音说,然后乔治听到了脚步声。电话那头的女人用瑞典语重复了她的电话号码。“我是乔治,”乔治说。“乔治?”那个声音说。“乔治·弗拉克。”电话那头深呼了一口气,似乎晕眩一般,然后便没有声音。“是她吗?”乔治问。正当乔治想要重复一遍这个问题时,他听到那个女人在哭泣。他听到孩子柔和地用瑞典语对她的母亲说了些什么。“我没想到你会来瑞典,”玛丽说。“我知道,”乔治说。然后玛丽对孩子说了句话,孩子显然抗议了一下。“我叫她去她的房间等我,”玛丽小声地说,“因为我要求你,乔治·弗拉克——如果你只是想要看看她长什么样子,那么请你不要来。”“我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乔治说,他向着他的公文包看了一眼。“哦,”玛丽说。“她知道我是谁吗?”“不,”玛丽说。“不过她每天都问我为什么她没有爸爸。”“那你说什么?”“我什么都没说,不过两个星期前,我告诉她你在美国工作。”“你是在那个时候给我写信的吗?”乔治问。“是的,乔治·弗拉克,你记得为什么吗?”“是的,”乔治说。“我们如此应付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真是有趣。”又是一阵寂静。“我对她这么说以后,她开始在她的房间里贴满布什总统的照片,所以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大错。我应该从一开始就告诉你的。”“我不生气,”乔治怏怏地说道。“她的名字叫夏洛特。”“我想要她认识我,”乔治说。“她不认识你,”玛丽说。“可她非常爱你。”然后她又哭了起来。“你结婚了吗,玛丽?”“我订婚了。我猜你也结婚有孩子了,乔治·弗拉克?”“不,”乔治说。“但我有过一只猫。”“你会见到我的未婚夫的。他人很好,比我大很多——事实上比我到二十岁。是他鼓励我给你写信的。”“真的吗?他叫什么?”“菲利普。”“他听起来是个好人,”乔治说。“你能给我几个小时想一想吗,乔治?我知道有些过分,可是——”“当然。我住在外交官酒店——你准备好了就给我打电话。”挂了电话后,乔治躺在了床上。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包巧克力葡萄干,吃了一把。然后他找到了一个写有酒店名字的大信封。乔治把他的登机卡、落在枕头上的那颗巧克力、几年来一直在他的外套口袋里的那根羽毛、浴室里的一小块肥皂、以及他在飞机上画的一幅画——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一同放进了那个信封。然后乔治拿起了桌上的一支蓝色钢笔,在纸上写了多米尼克·弗拉克。接着他写下了他姐姐的地址。他坐在床上打开电视。然后又将它关掉了。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他姐姐的号码,他确认自己先按了国家的区号。电话一直响一直响一直响。乔治在想海伦是不是在给多米尼克洗澡。他想象自己站在她的身边,提着一条毛巾。多米尼克红扑扑的小脸。窗外的白云。还有很多大树,以及不远处的大海。过了几分钟,电话自顾自响了起来。“乔治,”玛丽说,“我不想等待,因为我怕你会改变主意,然后这就会变成是我的错。”“好,”乔治说。“两小时后在斯卡森见——这个公园就在你的酒店附近,里头有很多动物。”“外面还在下雨吗?”乔治说。“不下了,乔治,看看外头吧。”屋外,纽扣大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人行道上的行人都放慢了脚步看着这漫天飘雪。然后在电话的那头,乔治听到了她的女儿在用瑞典语大声尖叫。“她是不是在说下雪了?”乔治问。在两小时不到的时间内,雪停了,整座城市笼上了一层白纱——虽然不厚,但是雪地上依旧留下了人们的脚印和自行车划过的痕迹。乔治洗了个澡。然后他刮了胡子刷了牙。他慢慢地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装。紧接着他换上了随身携带的一双崭新的天鹅绒便鞋。便鞋的脚趾部位还有揉成团的塑料纸。乔治从酒店走了出来,沿着斯坦德沃根大街向东面的那座桥走去。穿过繁忙的马路后,他来到了一个双叉路口。一条小路上画着一个成人牵着一个孩子,另一条小路上画着一辆自行车。天气很冷,乔治每呼出一口气,都会形成一团他自己的生命的气息。斯卡森是在公园内部的一个公园。高登,也就是公园所在的这个区域,曾是国王的私人狩猎区。穿着黄色氨纶运动衣、戴着厚厚的帽子的人们在练习跑步。河上有很多船只。乔治猜测这些船只会把游客带到斯德哥尔摩周围的那些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很多小船都在冬季停业了,只有一艘在甲板上还有灯光在光亮。乔治向那艘船靠近时,他看到甲板上有几个人在工作,他们的工具都在他们的身边。乔治路过时,其中一人向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冲他挥了挥手。乔治微笑着也向他招了招手。乔治经过一扇蓝色的铁质拱形大门进入了公园。大门上雕刻有金色的鹿头。鸟儿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他沿着小径又看见了另一条小河。乔治仔细看着树上有没有风筝的残骸。他想如果他能带一只风筝来该有多好。鸭子沿着河岸滑翔,在更远处,天鹅透过蒙在河岸上的雾气大声鸣叫。乔治来到斯卡森公园的入口处时,发现自己是那里唯一的一个人。售票处的一个戴着银边眼镜的男人向他招了招手。乔治走了过去。“一张成人票?”那个人问。“不,三张票,”乔治说,“我在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她们一个小时后到,想帮她们买票。”那个男人看起来有些不解。“我怎么知道她们是谁呢?”“我也不知道,”乔治说。“是你的家人吗?”那个男人提了个有帮助的问题。乔治点了点头。“那我就可以留意是否有一个长得像你的小女孩。”乔治又点了点头,微微笑了一笑。“你在哪里等她们?”那个人问。“某个地方,我想。”乔治说。“很好,”那个人说。“嗯,我想告诉你,斯卡森是年由阿图尔·哈塞柳斯建立的“?”乔治说。“我估计你会很吃惊。”“我已经非常吃惊了,”乔治说。“这正是我们想要听到的,”那个人说。他是一个乐呵呵的人。乔治走过一个被遗弃的示范小镇,它应该是模仿瑞典的样子。小镇上现在有空的工场、空的学校、空的商店,夏天的时候,这里一定满是穿着季度制服的工作人员,还有舔着冰激凌的孩子。隆冬的斯卡森则像乔治的生活,一个静静地等待人们来填补的世界。几分钟后,乔治的便鞋上已盖满了雪泥。鸟儿在公园的上空盘旋。乔治走过一片方形的耕地,里头有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香草园”,这时乔治意识到他正站在一座山脉上俯视整个斯德哥尔摩。寒冷的空气里不停地传来汽车和火车的低鸣以及它们的回声,只有从远处的树上传来的鸟叫声才能偶然将其打断。当乔治向百鸟园走去时,他注意到一辆空着的儿童车。几米开外,一个矮小的女人正举着一个小女孩,好让她看到笼中的鸟儿。乔治看了看他的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当他走进时,小女孩转过身来,似乎她感受到了他的靠近。乔治停住了。他看了看小女孩,小女孩也看了看他。她先冲他微笑了。正是照片上的那张笑脸。然后她的母亲也转过身来,看着乔治。她从衣袖里抽出一张手绢,擦了擦双眼。“你好,”乔治说。他的嘴是动了动,可是他的声音那么小,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你好,乔治·弗拉克,”玛丽说。她比乔治记忆中的模样老了许多。她的腰有些弯,头发也扁平而稀少。可是她的双眼依旧美丽。“他是谁?”夏洛特对她的母亲说。“他是乔治,”他的母亲说。“说英语,洛特。”“你好,”夏洛特说,她转向乔治。“我的名字叫洛特。”“我的名字叫乔治。”“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乔治?”洛特说。乔治奋力抑制着他喉咙处猛烈的颤动。“我很乐意,”他说。于是,玛丽在不远处望着,洛特用她温暖的小手抓住了乔治冰冷而颤抖的手,牵着他走进了百鸟园。“这里的房子都是从瑞典很多地方来的,”洛特说。“这里也有很多野兽,还有一只猫头鹰——两只猫头鹰。”“真的,”乔治说。“你最喜欢什么动物,乔治先生?”“猫。”“我也是!”洛特大声叫道当他们走向猫头鹰的笼子时,乔治感到有些晕眩。接着他的双腿突然没有了力气,他僵硬地跌躺在泥地上,看着天上的浮云。洛特站着,看着他,不知所措。玛丽冲了过来。乔治听到湿漉漉的泥地上传来的脚步声,然后他开始大声哭泣,很多动物都从笼中探出了头来。从那以后,洛特都同乔治保持一定的距离,尽管她会时不时地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果递给他。“你没事吧,乔治先生?”她说。“不,”乔治说。“事实上我吓坏了。”然后玛丽蹲下来,抱住洛特的肩。他们身后的麋鹿依旧在嚼着树叶。“洛特,乔治是你的爸爸。”洛特抬头看着乔治。然后她的脸突然失了色。“乔治是你的爸爸,洛特,”玛丽大叫道,她摇着洛特,就好像她是一个玩偶一般。乔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洛特大叫着跑开了。她的母亲向她大叫,要她回来。然后乔治,不由自主地,开始追她。他能够感受到脚下的泥土飞溅开来。他又感到有些头晕,可他的双腿用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速度向前飞跑着。在远处,一个小人影绕过了一个拐角。乔治跟随着那个人影。他又看到了她,她棕色的头发随着每一步绝望的跑动而上下跳着。当他赶上她时,他抓住了她的肩膀,然后他们两个都跌在了泥地上。乔治抓住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然后他前后地晃动她,他们的身子在泥地里形成了一个小坑,就像一个承载他们重量的摇篮。一个给动物喂食的工作人员看到了他们,然后又叹了口气走开了。当洛特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子时,乔治可以感受到他的脸颊上有她的嘴里呼出的暖气。这两片唇将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直到玛丽出现,上气不接下气地——他们依旧不肯松开。洛特的头发有苹果的香味。她的双手是那么的小。他们等到天黑才离开公园。月亮就像一个裸关节一般挂在城市上空。河水撞击着沉重的船,然后一边环绕着斯德哥尔摩,一边再一次重铸这个没有结局的城市。洛特在她的童车里大声地唱着歌。她举着乔治在博物馆的商店里给她买的小旗子。旗子上有一只猫。洛特时不时地转头看着乔治;但是她的小脸蛋被罩在了暗处。乔治想象着她闪烁的双眼、她在毯子下的小手、温暖的呼吸,以及在泥泞的小径上一同回家的感受。几天后,他们去了皇家园林的溜冰场。洛特在冰面上踮起脚尖不停旋转。他们玩到很晚。后来,他们在麦克斯——洛特最喜欢那家的汉堡——吃了晚饭。洛特吃下三分之一只汉堡后,又要了一份冰激凌。她说很甜,于是让乔治用他的小勺子也吃了好几口。玛丽的男朋友,菲利普,在下班后也来了。他销售家用电器。菲利普以前的妻子在年的时候为了另一个男人离开了他,现在他们住在哥德堡。菲利普自己的女儿已经长大上大学了。洛特喜欢偷偷拿走菲利普的帽子来逗他玩。在麦克斯汉堡的那个服务员是个斗眼,因此队伍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在同谁说话。洛特觉得这很好笑,就连那个人瞪着她的时候也不例外(如果他的确是瞪着她的话)。那家餐馆的大门是橙色的。筋疲力尽的父亲们喝着咖啡;婴儿推车的手柄上对称地吊着购物袋。墙上贴着照片,展示麦克斯汉堡的历史。那个室外的溜冰场离餐馆不远。傍晚的天空中还有几缕浮云在微微飘动。在远处可以看到瑞典商业银行的明亮的霓虹灯。街灯是一簇白色的圆球,捧着一个半圆形的灯泡。很多建筑物都漆成了黄色。乔治以前从来没有溜过冰。洛特拉着他绕着冰场中心的那个雕像转圈,那个雕像似乎在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可是又好像一无所见。“我们在世界的最高点,”洛特大叫道。“这里是北极!”玛丽和菲利普在旁边看着他们,他们的手臂紧紧地交叉在一起。然后乔治松开手,他开始笨拙地尝试,尽量不要跌倒。“看爸爸,”洛特大叫。乔治知道他必须保持下去,虽然他现在的感觉就好像他立刻就要摔倒,或者他的双脚顷刻间就要被夺去——他必须得保持站立,他必须得保持前行,在这个过程中他会学会该如何去做。溜冰场冷得叫人难以忍受时,乔治和洛特便换上了他们自己的鞋,并且找到了一间咖啡吧好让他们暖暖身子。这座城市寒冷而寂静,但是四处亮着灯火。有很多事情需要解决。乔治、菲利普、还有玛丽会有好几个晚上需要在一起边喝杜松子酒边讨论该如何安排。他们四个都坚信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洛特已经不再尿床了。她在想纽约是什么样的。她在想她会不会有机会站在摩天大楼的顶上看底下整个的人群。她把一张戈达德的照片放在了她的床头灯边。她最喜欢的大卫·鲍伊的歌是“火星上的生命。”他们坐地铁回洛特在瑟德马尔姆的家。在路上,洛特跟乔治讲了人们在瑟德马尔姆海港曾经找到过一艘古船的事。她说在年,历史上最美丽的一艘船只在出海前就沉没了。然后过了三百多年,有个人决定把这艘船找到并为其恢复活力。洛特想知道纽约有没有博物馆。乔治告诉她有很多博物馆。她又问有没有猫咪博物馆。乔治说他也但愿能有家猫咪博物馆。然后他想到了博物馆的理念:收藏物品;展示历史上的奇迹;呈现大自然、希望、以及执着所创造的神迹。它们以一种特地的方式被展现出来,从而人们不会将其遗忘、丢失,或者误以为它们是日常生活中不屑一提的平凡物件。特别声明1、经典短篇小说选读

转载请注明:http://www.upanpz.com/yehhzs/6940.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