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天纳王老实
我有一个朋友，十年前得了个奇怪的绝症。
国内最顶尖的几位病理权威都判定他快死了，大概还能活三个月到半年。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生老病死，司空见惯。
你不要急，奇怪的事情要到字以后才说。
他手术出院之后回到家，他妈妈给他准备了一桌子菜，他吃得最多的，是一碗咸菜。
我这个朋友小的时候出奇的挑食，他不吃牛羊肉、不吃鸡鸭、不吃鱼，他吃猪肉，但是吃一口肥肉就会吐，即使是纯粹的瘦肉，比如说红烧排骨，他最多也就能吃两块。
听起来像是个累世积善、天生吃素的修行坯子，可惜，他也不吃任何蔬菜。
你看，按理说他本不应该能活到患病的那个年纪的。
他一天都没被隔辈的老人带过，那个时代单位的幼儿园可以很小就入园，所以就是每天他妈带他出门，先把他放在幼儿园，然后自己再去上班。
他每天要在幼儿园吃一顿午饭，自然是不会吃什么了，为了避免被老师批评，他会把午饭偷偷装进衣服口袋里，然后偷偷扔掉。
他这样做了没两次就被老师发现了，老师也很崩溃，只能以一种无奈的好奇心等着看这孩子什么时候饿死。
当然他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吃，他喜欢吃咸菜。
当妈的自然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儿子被饿死，于是她创造出了一种更有营养的咸菜。
其实做法很简单，就是玫瑰大头菜、香菜、小葱、一两种可以生吃的蔬菜比如黄瓜或芹菜、还有广式香肠或者方火腿，全都切成细细的丁，滴上香油，充分搅拌在一起。
至于在这其中成为灵魂角色的辣椒是什么时候加进去的，我那个朋友自己也记不清了——可能是上小学前后吧。
最终，这份咸菜被命名为“辣椒咸菜”。
非常开胃下饭，咸香、清爽、口感丰富，广式香肠有甜味，辣椒充分的刺激味蕾，可以拌饭吃也可以夹在馒头里。
这与云南的黑三剁有点像，但其实有本质不同，这个“辣椒咸菜”不下锅炒的，少了那份烟火气，更适合我那个惯于餐风饮露的朋友。
这个菜他一直吃到青春期之前，进入青春期后他突然胃口大开，变成了一个生荤不忌的食人魔。
然而与他的胃口变化极不匹配的是，他出落成了一个异常中二的少年，那时的他用钢笔在书包上写下：支持我生存的不是日间的食物，而是夜晚的梦想。
今天拿来下饭的这个电影就是关于夜晚的梦想的，叫《MidnightCowboy》。
男主是个60年代美国德州的小镇青年，人生最大的困扰就是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一直夸他长得好看。
你们多半不太能理解这种事有多烦人，我虽然理解但也不知怎么跟你们解释。
简单说就是：他其实是为“偶像练习生”而生的，可惜生错了时间和地点。
他有多好看呢？
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身高1米90的男版安吉丽娜朱莉长什么样。
演男主的演员是朱莉的爹，而且一看就是亲爹。
这个生不逢时的偶像练习生并没有气馁，他选择了一个和当练习生最接近的梦想——去纽约当鸭。
你们不要以为我是在刻薄偶像练习生，我的说法来自严谨的商业模式上的定义：这都属于“男色消费”。
在他的想象中，纽约是一个满街都是饥渴富婆的堕落之城，而他则宛如欲望化身的晨星之子，穿着带流苏的麂皮夹克和雕花牛仔皮靴，翩然降临在中央公园，站在帝国大厦之巅行云布雨。
或许纽约真的是个满街饥渴富婆的堕落之城，然而也很难想象她们会对一个操着德州口音在街头和她们搭讪的杀马特欲火中烧无法自持。
他跟踪每一个潜在目标，小心的接近，放肆的暗示，然后屈辱的失败。
练习生把本该花在床上的力气都花在了走路上。
好在，夜路走得多了总能撞见鬼。他终于还是搭上了一个看起来五十出头的阿姨。
事毕，练习生有点生涩的提出了付钱的事，阿姨倒是很自如，她说：“啊，看你这小伙挺不错的，你就看着给吧，够我待会儿打车的就行了。”
这又何尝不是很多自命不凡的年轻人初入职场时都曾有过的遭遇呢？
当然一点点挫折是无法浇熄年轻人胸中燃烧的梦想的。
但是一连串的挫折可以。
他的钱快花光了，还被一个看起来不怎么机灵的瘸子骗走了20美元。
他交不起房钱被旅馆赶出来，身无分文连饭都吃不上。
他想硬着头皮以及别的部位试试另一个对鸭有需求的客户群体，结果碰上一个白嫖的。
在堕落之城纽约，一个有志为鸭的年轻人，却连张床都找不到。
然而我们并不会同情他，一个整天幻想不劳而获的家伙有什么好同情的呢？
虽然我们也整天幻想不劳而获，但是我们比较机智：我们不会像他一样不知深浅的真正去尝试，我们会一边幻想不劳而获一边等待不劳而获的机会自动送上门，它一直不上门，我们就一直等。这样至少我们不会损失什么。
除非碰到特别投缘的骗子。
无论如何，电影里其实不会出现真正的走投无路，至少对主角来说不会。
然而现实则不然。
比如说我那个朋友。
只能化疗，但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他必死无疑。
于是他开始怀着侥幸心理不停地在国内外找新的专家、更权威的专家来做病理诊断。
顺便普及一下，病理报告被称作医学上的最高法院裁决，任何临床诊断都不能动摇它，能推翻病理报告的只有另一份病理报告。
他一边在家吃咸菜一边等着好消息。
可惜等来的都是坏消息。
专家们的判断都是一致的。
电影里的另外一个角色也得了绝症，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他是一个看起来不怎么机灵的瘸子，生在纽约底层，也注定死在纽约底层，他那个老实巴交的擦皮鞋的爹就是这样。
所以他决定放弃子承父业的机会，靠小偷小摸为生。
虽然收入不如擦皮鞋稳定，但这让他可以拥有梦想：离开阴冷的纽约，去迈阿密充满阳光的海边生活。
这天他碰到了一个德州来的乡下傻子。这些硬盘外地逼无非分两种：一种眼里充满敌意，总觉得谁都想占他的便宜；另一种眼里都是善意，谁都可以占他的便宜。这个傻子属于后者。
于是瘸子干了一票大的，骗了整整二十美元。
不过即使是二十美元这样的巨款也有花完的一天，就在这时，他和那个傻子又碰面了。
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不过这一次傻子已经没啥便宜可占了，事实上看起来相当凄惨。
所谓命运的奇妙之处就是这样，某天你忽然发现混得像你这么惨的人竟然还有能力帮助某人——因为他比你混得更惨。
而且你还刚好很孤独。
瘸子把练习生带到了自己的住处，一座已经被封闭的濒临拆迁的老公寓，一切都好就是出入得靠潜行。
纽约真是个规划混乱管理落后的地方，竟然还有这种所在。
两个人依靠瘸子在大城市的阴沟里磨练了一辈子的生活技能过日子，能捡就捡，能偷就偷，能饿着就饿着，能活着就活着。就像两只老鼠。
城里老鼠和乡下老鼠。
不过他们并没有放弃各自的梦想，瘸子充当练习生的经纪人，试图用自己在纽约的资源和经验为练习生的皮肉生意赋能。
只不过一次都没成功。
而且他病得越来愈厉害，两人扛饿的记录屡创新高。
练习生偷偷去卖了血，反正本来他就是来卖身的。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种样的困境，饥饿只是其中一种。
对我那个得绝症的朋友来说，最大的困境是睡眠。
他睡得很少，每天最难熬的就是入睡之前和突然惊醒之后，他变得比当年的中二少年更敏感脆弱，只是此刻，他连能支持他生存的“夜晚的梦想”都没了。
有趣的是，日间的食物他却没少吃，他的体重竟然还增加了。
是啊，妈妈做的辣椒咸菜毕竟开胃下饭啊。
他的舌头似乎变得更敏锐了，辣椒令人滴汗的痛快、大头菜酱香的脆、广式香肠略带韧劲的甜……这些吃惯了的味道全都被放大了。
就好像他能在咀嚼吞咽时物我两忘，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味觉上。
就好像，食欲，就是生命力的证据。
练习生、瘸子和我那个朋友，这三个努力求生的人看似拼尽了全力，其实不然，他们无非是在拖延时间，希望能等来一个好运气。
活着大约都是这样的吧。
练习生和瘸子的运气来了：纽约有群富有而空虚的派对动物突发奇想，准备从街头找几个犀利哥似的怪人放到派对上取乐。
啊，光怪陆离的美国60年代。
练习生雀屏中选。
两人在派对上暴饮暴食。
对重拾自信的练习生来说这就像新世界的大门，对已经连站立都要依靠墙角的瘸子来说，这就像最后的晚餐。
练习生终于在派对上钓到了一个客户，瘸子作为他的经纪人，虽然只能有气无力的倚在墙上，却依然冷酷而精明的报了个天价：20美元。
客户耸耸肩就答应了。
瘸子立刻敏锐的感觉到还有议价空间，于是要求对方再出一笔交通费好让自己打车回家。
他机智的多要了两美元，瞬间就增加了10%的收入。
然而，练习生到了床上却不太顺利。直到客户开玩笑暗示他是不是在想着那个瘸腿经纪人，这才激发了他直男的自尊和血性。
第二天，练习生带着食物、香烟、包治百病的阿司匹林（别忘了瘸子的病）、客户的下一次预约，以及久违的好心情回到住处，瘸子却已经无法站立了。
即使练习生这样的傻子都看得出来，他正在死去。
这个看起来不怎么机灵的瘸子，生在纽约底层，也注定死在纽约底层。
死在一间即将拆迁的破烂公寓里，家徒四壁，唯一的装饰是一张从旧杂志上撕下来的迈阿密阳光海岸的图片。
你看，其实只有那些实现不了的东西，我们才会称之为梦想。
但练习生决定帮他实现。
等客户的预约是来不及了，不过他这次又幸运的钓到了一个基佬。
可惜基佬给的钱不够他们的旅费，练习生于是抢了他，并且在他报警之前，杀了他。
从纽约到迈阿密的长途大巴要开30多个小时。
但是没关系，比从德州到纽约近一点点。
大巴车上，虚弱的瘸子在睡梦中尿了裤子。
但是没关系，至少他久违的睡了一个好觉。再说，练习生抢的钱足够他们买一身海滨度假穿的新衣服。
当车开到滨海大道上，亚热带的阳光和棕榈树的影子投进车窗，已经换上了度假穿的新衣服的瘸子，静静地死了。
但是没关系，他死在梦里。
而我的那个朋友一直活到了现在。
手术之后，他没有去做化疗，没有投靠中医，也没有变成宗教信徒，过了三个月，他的所有检查指标竟然奇迹般的恢复了正常。
他的病成了医学上的一个不解之谜。
他现在不但活着，而且整天张牙舞爪。
当所有消息都是坏消息时……我不会告诉你希望是免费的。
没错，希望确实是免费的，但是接下来，要接班的勇气却非常昂贵。
我理解那些绝望到去自杀的人，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很多让人去死的理由，每一个都非常站得住脚。
只是，其实我们一直都有选择不那么站得住脚的理由的时刻。
你回忆一下，你是不是有很多次，明知去做某件事的理由非常站不住脚，但你还是做了。
比如偷偷爱上某个人。
我们一直都有选择。
当所有的消息都是坏消息时，我那个朋友的妈妈选择钻进厨房，把玫瑰大头菜、香菜、小葱、一两种可以生吃的蔬菜比如黄瓜或芹菜、还有广式香肠或者方火腿，还有辣椒，细细的、细细的，切成丁。
妈妈通常都不会选择绝望。
MidnightCowboy()
第42届奥斯卡金像奖
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
电影插曲
封面图片（来源于网络）：海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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