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邮轮时，每到一个目的地，大部分游客会选择下船来个短途旅行。为了省钱，很多人拼车。
“我走的很慢。你还是和别人搭一辆车吧。”这女人说。
我说不介意，我有时间。
我们在美属维京群岛的圣托马斯。我只想看看德隆宁根斯盖德街。
法国印象派大师高更、塞尚都称他为老师的那个毕沙罗,他的故乡在这里。
毕沙罗的《雪中的林间大道》
毕沙罗的父亲在德隆宁根斯盖德街开商场，算得上此地的富商。父亲希望他承父业。他却在巴黎读书时迷上绘画。回到圣托马斯这个岛后，他在父亲的商店里工作。却不专心，一有时间就跑出去写生。父亲干涉他，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到委内瑞拉。父亲无奈，送他去法国学画。
德隆宁根斯盖德街很快到了。我想象那是幽静的街，充满了毕沙罗的画一样的柔和深远。不是。这街太吵闹了。人流熙攘，名店林立。
我们下了车。她走得不是一般慢。脚几乎在地上蹭。我开始后悔与她搭车。
有一行人捉贼，猛跑，也把她带倒。我慌忙将她扶起。她靠在路边一棵彩虹树上。还好没什么大事。只是，她要休息一下。
当时没来得及拍彩虹树。这是在圣基茨与尼维斯岛拍的。
真是失策啊。但这时更不好意思扔下她。
“历史就是重现。”她感慨，“40年前，我遇到他，就是今天这样的场景。只是今天被抢的人不是我。”
那是个怎样的场面啊。那个小伙子把手里的南美大绿鹦鹉交到她手上，一个箭步冲出去。
她怕贼，也怕这个两尺长的鹦鹉。她想甩手，那鹦鹉却开口了：hello。
他回来了，把包还给她。
她道谢后，问德隆宁根斯盖德街14号怎么走。他说带她过去。
鹦鹉站在他的肩上。她说“你真特别。”
她从欧洲的冬天来，在这里，遇到炙热的一切，包括他，来自马提尼克的白人水手。
三分钟之内，就能判断出爱不爱一个人。是的，三分钟之内，他们彼此爱上。
“你相不相信我在大海上能做饭？”
“船上人家，生活起居都在船上。”
“我说的是在海面上生火做饭。”
她摇头。
他把一个铝盆放到海上，里面点上火，然后，上面放一个铁盘。铝盆载着这铁盘，摇摇晃晃。但他竟然真的为她摊了一个煎饼。他们坐在沙滩上，把煎饼浇上枫糖浆。她从未觉得这么有趣。
他经常潜水，他给她讲海底。一个雄性隆头鱼总是带着一大群雌性。当这个雄性被其它动物吃掉后，总有一个雌性立刻变身为雄性，接着带领大家。
鲜艳的双锯鱼，经常被捕食，它逃避时藏身到海葵的触角间。海葵对别的动物都立刻麻醉或杀死它们，对它却例外。
印鱼喜欢找寄主，鲸、海豚、鲨鱼、鳐鱼或海龟，和它们一起漫游。他第二次潜水，碰到印鱼吸附在他的气瓶上。一米长的家伙，他吓坏了，拉它的尾巴，往下拽。它怎么都不下去。他的伙伴上来，从头部方向拉，很快就把它拽掉了。后来他再看到印鱼吸在他们的船上，跟他们免费“旅行”时，他不怕了，仿佛见到老朋友一样。
她想象海底是个神奇的世界，但她不知道它如此丰妙。
他不仅讲海底，也讲这岛。
岛上遍生一种粉红色的小花。树上，草间，电线上，纠纠缠缠。她开始以为是九重葛小时候，看了半天。他说这叫珊瑚藤，俗名叫“爱的锁链。”“甜蜜的枷锁。”它的花未开时如爱心桃，一个个叠着，如少女的心思。
珊瑚藤，俗名叫“爱的锁链。”
她讲了这么多，我怕她渴了。我说我去给你买点水吧。见旁边有家酒吧，她说“我想喝杯朗姆酒。”
她要了克鲁萨朗姆奶昔。我要了香蕉代基里酒。
酒吧的门敞开着。血拼过后的女游客们兴高采烈。这免税的采购让我想起加勒比海盗的掠夺。这里没关税没销售税没任何苛捐杂税，被称为真正的购物天堂。
那时她早已不是少女，有清晰的头脑和判断。她知道她和他，分属不同世界。他们只能相遇，不能再聚。
不过她还是努力了。她让他跟自己回欧洲，她爸爸会为他找份体面的工作。他说“欧洲四季明显，这让人感觉时光太匆匆。我还是喜欢加勒比。永远夏天的感觉，永远的绿，你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她说，那是骗人的，时光还一样流逝着。他说“生活在假象里，也是幸福的。”
她说她也可以留在这里，他身边。
他说“你看我的环境，怎么留下你？”
她知道了，与他之间，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切不过是擦肩而过，江湖相忘。
萍水相逢的人与事，我想，大多的爱情，不过是一时的新鲜。
美属维京群岛，由50多个漂浮在海上的岛屿、珊瑚礁组成。它们大多没有被开发，保留着年哥伦布到时的样子。它们植被丰茂，被称为世界上最绿的岛。它们的门户是圣托马斯。
美国富豪洛克菲勒极爱圣托马斯的幽美，年代购入此岛，年，将岛的三分之二捐给美国政府兴建维京群岛国家公园。这里既有葱翠的热带雨林，又有迷人的白沙滩。其中，梅根湾更是名列全球十大最佳海滩之一。
梅根湾
现在，我们就在梅根湾。这个如U形的海湾左右有多个小岛，它们阻断了从大西洋涌来的汹涌浪潮，使海湾终年风平浪静。四周矮山郁郁葱葱。银沙细软，椰树婆娑。这里也被评为世界十大富人最喜欢的度假地。
年1月4日，克林顿和希拉里在这里度假。他们游泳后，在沙滩共舞。希拉里仰头看着她的丈夫，微笑着。那时，着情侣泳装的他们，定会洗净尘事，身心愉悦。两周后，狂澜席卷，莱温斯基的裙子浮出水面。
成群的鹭鸶在嬉戏。有人站着划船。我们在沙滩坐下来。
“曾经的狂澜，如何能波平如镜？”她感慨，然后接着讲她的故事。
她回到了欧洲，却无法忘记他。
雪滴花迎着料峭的春寒开放了。冰清玉洁。春天来了。
雪滴花
她在离他那么远的地方，想那么遥远的他。如果没有过爱，就不会有最遥远的距离。
他的世界没有冬天，也没有春天。他在热带海洋一向的“夏季”里遨游。
她还心存幻想。以为哪天，他会握着她写给他的纸条，找到她家。她没有等到。她不再坐等。她去圣托马斯。连续三年。
连续三年？！有人一当真，我就开始跟着担心。
她再也没有遇到他。她终身寻找，他转瞬即忘。
水手的命运总是颠簸，凶险。我突然想，没准他早从这世界上消失了。我突然想起以圣托马斯为背景的电影《活死人》。岛上的居民开始发现他们死去的亲人在夜间行走……
有当地人过来搭话，问我们去不去珊瑚世界。我说不了。
“如果你不和我搭车。你可以去看更多。这里的水下世界，非常值得一看。就在克基海滩那里。”
我说“走得慢，发现的东西也多。”
她想感受下他经常流连的海底，她去坐了趟潜水艇。
这远不是他给她讲的海底。他们的眼睛，看到的如此不同。他们都有湛蓝的眼睛，但看到的东西完全不同。他说过她单纯得像个苹果。
她更不能用鱼的眼睛，鱼的心去感受。她感到的只是冰凉，寂寞。
上来，看到岸上的灯火，她才稍微缓过劲来。她感到太寂寞，回去不久就结婚了。
她身安在婚姻里，心经常会想起他。
短暂的激情。心底的悲哀。他也一定心存悲哀。他出生的那个岛，马提尼克，8万人，丧命于一旦。火山爆发了，全城人，三分钟之内，只剩俩。虽然是年前的事了，但在他的生活里，也一定有阴影吧。和那些快乐，粗粝的水手太不同，给她的感觉就是，她不论和他在一起多久，都无法了解他的悲伤。
她回想自己坐在湿漉漉的钓索卷儿旁，听鱼尾巴砰砰地拍打着船。阳光穿透乌云，照射过来一束金光。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底突然透亮。好像突然明白了。是不是我们都对注定得不到的，念念不忘？
我们坐在“德雷克观景点”。此地被认为是弗朗西斯·德雷克监守他的舰队时的落脚点。这地方选的不错。海湾的一举一动，尽在眼底。
现在，梅根湾在我们脚下。在我，它像玉，也像奇遇。
远望梅根湾
如果用德雷克的眼睛，怎么看这段激情呢？我想，问她：“回头看过去，是何种心情？”
“如果是简单的淡淡的忧伤、怅然，我也不会再来这里。”她说，“我们的故事还未结束。”
有天，她刚打开院门，便听到熟悉的歌声，从街角传来，渐行渐近。她的心瞬间痛了起来。他是特意找到这里的？一切太晚了。上天赋予大家的机会只有一次。用好就是善待，过期便是作废。丈夫和女儿站在她的身后了，他们正准备出门。
他的身后，也马上站上来几人。他们肆无忌惮地唱着水手的歌，渐行渐远。
他一定不会专程来这里。他一定改航线了，有一站停泊此地。他早丢掉了她的地址。他只是无意经过。
再见无语，这是有缘还是无缘？
邮轮5点起航，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在城里转。但她走不了了，我准备陪她。现在是心甘情愿。
以丹麦王后命名的夏洛特.安玛丽，是圣托马斯的主城区，房屋建筑很具丹麦风味，色彩鲜艳，墙壁厚实。在17世纪到20世纪初的大部分时间，这里是丹麦的殖民地。欧洲各国间的冲突曾影响到加勒比各个欧洲前殖民地之间的关系，但丹麦的中立立场，使圣托马斯避开冲突，迎头发展。
见路边一家饭店，她说请我吃饭。我说咱们AA。她坚持请我。
饭店旁边，是一家卖扫帚的小店。她停下来。
她难道要买把扫帚回欧洲？
“你知道吗？它还用在婚礼上。”
我摇头。原来，在美国的黑奴时代，黑人男女不允许正式结婚生活在一起。为了向世人宣布他们的爱情和婚约，一对对黑人男女会在鼓乐声中，一起跳过一把扫帚。扫帚表示新娘愿意帮助夫家承担家务。直至今日，一些美国黑人还在婚礼上举行这种象征性的仪式。
“加勒比的黑人结婚的很少。即便他们住在一起，有了孩子。”
她说是。
“这圣托马斯，和你最初来时有什么不同吗？”
变化当然有。著名的皇家购物中心是早期贩卖甜酒的。圣彼得植物园原先是一个殖民主的庄园，后来成了对外开放的植物园。Tillett花园，过去为荷兰农场，现在是手工艺品市场……
如果是我自己吃饭，我也会点这里最著名的岛汤callaloo。但我不会知道得这么多。
Callaloo指炖汤，也指用于炖汤的菜叶。
加勒比炖汤，尽管每个国家不同，但相同的是，总有很多叶子菜。炖汤的叶子，也经常被用作配菜或调味汁。一些时候，这些菜还被用作菠菜，羽衣甘蓝的替代品。
炖汤最初是由西非的奴隶移民带来的。食材包括本国的蔬菜，黄秋葵。到了加勒比，开始因地取材，用芋头，箭叶黄体芋，不凋花等。
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芋头叶子蒸熟当热菜，也用在callaloo汤里。牙买加人煮熟不凋花的叶子，在他们的炖汤里。波多黎各人喜欢箭叶黄体芋，暗绿叶黄体芋。在这里，圣托马斯，callaloo是由野生香料、肉、鱼、秋葵等烹制而成。
我说“你知道得真多。”
她说“很多是他告诉我的。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但他教给我很多。你愿意听这个故事的尾声吗？”
我说当然。
20年过去了，女儿奔赴自己的生活了。又20年过去了，丈夫去天堂了。他早该退休了吧。或许早遇到心仪的女人，娶妻生子。她决定去马提尼克看看。
船到马提尼克前，她一直安慰自己：我们终究会被替代。谢谢那伴随他的人，让他在浮沉的人世间得到安慰。一切，或许仅仅是自作多情。你自以为深情难忘，对方早已淡漠忘记。那时没有现在开放，但说到底，也是几夜情。而已。
或许，他当年留下的地址，都是假的。逢场作戏。
很可能的是，他早已葬身海底。她想起百慕大传说中海底的金字塔，那些澎湃的激流，海面的雾气。也可能，他早离开大海，却没有回到故乡。他流浪在尘世，不知所终。
那个地址，住着他妹妹一家。
他两年前故去了。58岁，他腿不行了，他离开船，回到了故乡。他喜欢坐在海边，就那么望着，什么也不说。他终生未娶。
他是在想念她吗？
更可能的是，他没有想她。谁说我们一定要生活在常规的模式里？对于他来说，巨浪，风暴，漩涡，暗礁，他只是喜欢海上搏斗的壮丽。而且，他有水手的宿命，不去抓那些眼前掠过的浮云一样的东西。
年老了，动不了了，他便回望自己的从前，人注定孤独的命运。
我望着窗外。远天无际。生死茫茫。
“谢谢你陪我，你更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我没问她的年纪。我说“人生70才开始。”
她笑了。沉吟了一会儿，她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要跟从前彻底告别。我要真正地为自己活。”
西方人总是有什么情结。我想起同船的一个老头，竟然做了19次邮轮，都是嘉年华号。
我祝福她。
“你注意过吗？每当清晨或黄昏，维京群岛的地平线不是一条线，是一层一层交叠在一起。年，哥伦布来到这里，看到这个海上奇观，他被迷住了。”
“黄昏或清晨，我都看过海啊。可我从未注意过。今天之后，我要留心观察一番。”
“起先我也没注意过。是他告诉我的。我一看，真是神奇啊。甚至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何谓天涯？心安是家。
我们在解放公园前分手。她直接回船上，我再转转。我不能再陪她了。我们不是同一个邮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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